北風呼嘯，宋清雲吃力地擡起手，想握住自己老伴夏為安已經冰冷僵硬的手。

　　她的兇腔像是破舊的風車，發出呼嚕呼嚕的粗喘聲。

　　不遠處燈火通明的鄉村別墅裡，儘是歡聲笑語。

　　「那兩個老不死的咽氣了沒？」

　　「哎呀，這大過年的提那兩個晦氣的東西做什麼？反正冬天冷，真死了，也爛不了。」

　　「就是，來，哥哥嫂嫂們，嘗嘗我從國外帶回來的紅酒。」

　　「好。」

　　「來，咱們乾杯，慶祝咱們七兄弟團圓，成功甩掉包袱。」

　　「哈哈哈，說得好。」

　　「乾杯！」

　　宋清雲聽著冷冽北風傳到自己耳朵裡的笑談聲，對著漫天白雪，她和老伴明明是從小把他們的七個侄子放在心尖尖上疼的啊。

　　那時候公公婆婆哥哥嫂子們，說的都是，他們家沒有兒子，以後是要靠侄子的。

　　所以，他們拼了命地對侄子們好。

　　宋清雲跳動異常緩慢的心臟猛地傳來痛感，他們自己有七個女兒……

　　他們對女兒，雖然說不上壞，從不打罵，但，但凡涉及侄子的事情，他們都是讓女兒退步的。

　　一退就退了她們的一生。

　　宋清雲緩緩地閉上眼睛，過往像走馬燈一樣閃過。

　　想起女兒們離開時候的眼神，她覺得自己的心像是被剜了一個大大的洞，皿肉模糊。

　　自己也曾經很想疼愛她們。

　　但，在那一聲聲『又是賠錢貨。』『哎，沒有兒子，你們就是絕戶了。』『不靠侄子，難不成靠嫁出去的女兒！』『絕戶就是絕戶，不知道上輩子做了什麼孽。』中……

　　她和老伴都被洗腦了。

　　他們的意識中，事事都要以侄子為先。

　　前半生，他們要求女兒們孝順。

　　隻要侄子需要，女兒們就必須拿錢出來，隻有給了錢，她們才是好女兒。

　　而，公婆和哥嫂會對他們和顏悅色，侄子們會笑著說，『多虧了三叔三嬸，以後我們一定會孝順你們，給你們養老，給你們摔盆。』

　　呵呵，宋清雲唇角的笑儘是苦澀。

　　後來，女兒們一個個死的死、失蹤的失蹤，他們靠不了女兒了，就被侄子們慫恿著出去賺錢。

　　那時候他們年近四十，那麼大的年紀，沒有文化，一輩子種地的農民能做什麼？

　　他們兩個人租了一個破舊的小屋，每天天不亮就起來幹活買早點，扛大包，送煤氣，在醫院伺候癱瘓的病人。

　　他們什麼都做過，好不容易攢點錢，侄子們聞著味就來了。

　　每一次，他們都說，沒有三叔三嬸他們都不知道日子怎麼過，而，他們兩個蠢貨也把以後養老的希望全部寄托在了侄子們身上。

　　他們有錢就給他們，具體給了多少錢，他們沒有算過。

　　但，侄子們一個個在他們的全力托舉下，個個風光無限。

　　宋清雲六十歲的時候，夏為安六十二歲了，他們幹不動了，年輕時候透支的體力全部變成了疾病纏繞著他們。

　　她還天真地想，他們夫妻為侄子們做了那麼多，終於該到他們孝順他們夫妻的時候了。

　　他們敲大侄子家門的時候，被保姆當成乞丐轟了出來。

　　那時，大侄子就站在客廳的陽台上冷冰冰地看著他們，還罵了一句晦氣。

　　他們去找二侄子，二侄子給的地址早就換了人。他是從來都沒想過讓他們找到他，哪怕他上學的學費生活費都是他們夫妻給的。

　　三侄子一見面就是哭窮，說他們也窮啊，家裡根本沒有地方的，實際上，他住的房子有150平，他們家的狗都有單獨的房間……

　　那個房子，他們夫妻出了一多半的錢。

　　四侄子的家門他們都沒摸到，隻有一句，領導出任務去了。

　　當年四侄子能當兵，是因為夏為安救了一個大人物，大人物問他需要什麼幫助。

　　在公婆哥嫂的勸說下，夏為安提出讓四侄子去當兵。在大人物的幫襯下，四侄子一路高升，更是娶了高官的女兒，前途無量。

　　五侄子在農村老家，早就成了那一片的首富。

　　這一次宋清雲夫妻終於進了門，隻是沒能進客廳，而是被丟去了五侄子家後院的豬圈裡。

　　五侄子陸續接到了幾個兄弟的電話，六侄子正帶著新歡在旅行，七侄子在國外出差，他們每個人都叮囑他，看好了這兩個老不死的，讓他們快點死。

　　天知道，宋清雲在聽到『兩個老不死的』『讓他們快點死』的時候，心裡震撼得不成樣子，之前她和老伴還在努力地給幾個侄子找借口……

　　他們可能是太忙了，大城市壓力大，他們肯定不是故意的，他們不會是忘恩負義的白眼狼。

　　他們……

　　所有的借口和自欺欺人在那一刻土崩瓦解，全部變成了帶著嘲弄的利刃，狠狠地戳在他們心上。

　　那天起，他們就住在了豬圈，豬吃什麼，五侄子就給他們什麼。

　　她曾經痛苦地質問五侄子，為什麼這麼對他們？

　　五侄子居高臨下地說，「你們把我哥哥弟弟都供養出去了，卻讓我活在農村，你們從來就沒有看得起我，我憑什麼讓你們好過！」

　　夏為安想解釋，「不是的，是……」因為你不肯學習不肯吃苦不願意出門啊……

　　但，五侄子都沒等他說完話，就重重地一腳踹在他兇口。

　　「你們這麼多年做了那麼多惡，活該你們斷子絕孫無人送終，哼，你們死了，我就把你們丟給豬！」

　　看著五侄子猙獰的臉，夏為安痛苦地咳嗽，然後無助絕望地咽了氣。

　　宋清雲那時候連哭的力氣都沒有。

　　一生浮光掠影的閃過……

　　宋清雲心裡剩下無盡的悔恨，她恨自己識人不清，恨自己對不起女兒們，恨自己眼盲心瞎。

　　她和老伴啊，都是蠢貨。

　　宋清雲終於握住了夏為安的手，「老頭子，如果有來生，咱們一定要向女兒贖罪，一定要讓她們成為嬌花。」

　　交疊在一起隻剩下皮包骨頭的手，用力握住，接著，緩緩鬆開。

　　漫天白雪飄飄灑灑地落下。

　　宋清雲和夏為安死在了二零零年年三十的豬圈裡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