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怪門房不通傳不阻攔，而是實在太熟悉。

　　而且也不敢阻攔。

　　來的是劉儉。

　　隻見太子劉儉，一身半舊不起眼的棉布青衣，做尋常讀書人打扮，風塵仆仆地牽着一個約莫七八歲、梳着雙丫髻、穿着小花襖的小女孩走了進來。

　　那“小女孩”眉眼精緻，卻抿着唇，帶着幾分莫名的别扭感。

　　若是旁人，或許看不出其中的不對。

　　但是蕭晏、蔣玄和胡神醫，都一眼認出來，眼前的“小姑娘”，正是晉王劉毓所扮。

　　這副景象，讓原本焦灼的院子裡所有人都愣了一下。

　　蕭晏目光掃過兩人這身打扮，尤其是男扮女裝的晉王，眉頭幾不可見地蹙了一下，心中立刻明了——這定是太子又帶着弟弟“體驗”民間疾苦去了。

　　隻是沒想到，他們會在這個節骨眼上跑到這裡來。

　　他心下不由冷哼，消息倒是靈通，可見一直沒放松對侯府的關注。

　　想到三丫被他所累，如今在西北不知吃了多少苦頭，還要獨自隐瞞身孕，蕭晏心中對劉儉的惱恨便難以抑制，語氣也帶上了幾分不易察覺的冷淡，隻依禮拱了拱手：“太子殿下，晉王殿下。”

　　劉儉仿佛沒察覺到蕭晏的冷淡，他的注意力似乎完全被産房内隐約傳來的壓抑痛吟所吸引，臉色甚至比在場的蔣玄還要白上幾分。

　　他聲音有些發幹，解釋道：“侯爺，我們……剛從碼頭回來，聽聞蔣夫人臨盆，便過來看看。”

　　他頓了頓，目光仍不受控制地瞟向産房方向，聲音更低了些，“……女人生産，竟是這般……艱難麼？”

　　他這話像是在問蕭晏，又更像是在喃喃自語。

　　蕭晏看着他蒼白的面色和眼底深藏的驚痛，心中蓦地一動，一個念頭劃過腦海——

　　他這般年紀，這般身份，為何偏偏選在這種時候跑來“感受”女人生孩子的痛苦？

　　除非……他也知道了。

　　知道了三丫懷有身孕，并且也即将臨盆。

　　是了，以他的心機和手段，怎麼可能不知道？

　　三丫自以為瞞得天衣無縫，但這小狐狸怕是早就得了消息。

　　他隻是配合着三丫，假裝不知情罷了。

　　甚至，蕭晏幾乎可以肯定，劉儉絕對也在皎皎身邊安插了人，和他一樣，都在暗中保護，也都在默契地幫着掩蓋消息。

　　否則，在皇後也緊盯西北的情況下，怎麼可能至今沒有絲毫風聲洩露？

　　蕭晏其實是從三丫突然離開就察覺到不對的。

　　他隐約覺得肯定是發生了什麼事情，所以先後給她寫了幾封信。

　　并且表示，如果三丫不說實話，他就追到昌州。

　　然後三丫就對他坦白了。

　　三丫對于這個孩子的去留，也猶豫掙紮過。

　　因為這是皇家子嗣，無論怎麼處置，日後似乎都會留下隐患。

　　蕭晏回信告訴她，不用考慮什麼狗屁皇家子嗣，隻要看她想不想要。

　　三丫想留下這個孩子。

　　因為這個孩子來得太突然。

　　在她對生母的離世充滿遺憾的時候。

　　她會忍不住想，會不會是生母重新投胎來找她了。

　　所以最後，她還是決定留下。

　　說實話，如果不是三丫說清楚了事情原委，甚至說劉儉可能一無所知，蕭晏真的要去找劉儉算賬。

　　哪怕他是太子。

　　不過蕭晏根本就不信劉儉一無所知。

　　作為一個男人，自己做過什麼，不可能不知道。

　　今日的事情，更證實了劉儉什麼都知道。

　　想到三丫還有兩個月就要生産，如今在西北怕是正假裝摔斷了腿，緊閉門戶，艱難地遮掩着日漸沉重的身子，蕭晏的心就像被針紮一樣疼。

　　他就是想去看看三丫。

　　劉儉站在原地，産房裡每傳出一聲壓抑的痛呼，他的指尖就蜷縮一下。

　　他來這裡，與其說是探望大丫，不如說是想隔着千山萬水，提前體會一番三丫即将經曆的苦楚。

　　他無法陪在她身邊，隻能在此地，用這種方式，知道她到底要經曆什麼。

　　他其實之前想過，要找個借口去西北。

　　但是他最終還是說服了自己。

　　——母後太聰明了。

　　他任何的疏漏，可能都會将三丫推入萬劫不複的境地。

　　劉儉心裡裝着事，所以可以在這裡一直等。

　　但是劉毓就等得有些不耐煩了。

　　“哥，戲都要開始了，我還得趕緊回去賣果子呢！”

　　最近劉儉帶他在戲園子裡賣果子。

　　本來是想讓他嘗一下人間疾苦，結果這小子别提多樂呵了。

　　雖然對于男扮女裝這件事，他有點意見，但是後來發現更容易賺錢，也就不說什麼了。

　　賺到了錢，就可以買吃的了。

　　皇後之前親自教養他的七年裡，他少年持重，恭謹端方，結果劉儉帶了半年，已經野得不行了。

　　劉毓一點兒都不覺得出來是吃苦的，弄得劉儉懷疑人生。

　　其他人：“……”

　　隻有四丫溫聲細語地道：“姐姐，我跟你玩吧。”

　　家裡有客人，她也要幫忙招待。

　　“他沒你大。”蕭晏道。

　　“哦，原來是妹妹。”四丫笑道，“那我陪着妹妹玩吧。”

　　雖然她現在也很着急，但是待客之道不能失。

　　她之所以下意識地認為劉毓是姐姐，因為劉毓身量更高。

　　“我不去。”劉毓搖頭，又催促劉儉，“哥——”

　　“你老實待着。”劉儉罵了一聲。

　　劉毓不敢說話了。

　　他還真的怕他哥。

　　四丫見狀，就吩咐丫鬟去她的屋裡取了一大箱子小玩意過來，帶着劉毓去旁邊廂房玩。

　　劉毓本來表示不感興趣，但是當他看到那些玩具之後，心裡就開始罵内務府。

　　——這些好東西，為什麼他從來沒見過？

　　然後劉毓就屁颠屁颠去玩了。

　　見四丫站在院子裡，他還開着窗戶喊她一起，“那個好看的妹妹，你也來。”

　　四丫笑着搖搖頭。

　　她這會兒隻想等着大姐姐。

　　劉毓就開始自己在桌前玩那些機關精巧的小玩具。

　　衆人從天亮等到天黑，又從天黑等到東方泛出魚肚白。

　　大丫和蔣玄的長女，日後名動京城的蔣捷終于迎着朝霞，呱呱墜地。

　　蕭晏為她取名蔣捷，蔣玄給她取了個小字“阿瓷”。

　　這個小字，因為日後别人誇她的一首詩而廣為流傳。

　　冰釉淬玉骨，

　　窯火煉清華。

　　簪雪驚鴻筆，

　　聲動五侯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