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32章 回頭萬裡苌弘事（六）

　　 “娘娘，給……啊！”宮婢察覺到手腕上突然多了一個冰涼的東西，那仿佛是人的手掌，下一刻就緊緊抓住了她的手腕，吓得她顧不得手上的疼，一下子尖叫了起來。

　　 藥碗往地下一落，卻沒有聽見響聲。

　　 東陵商策一身黑衣，如同幽靈出現在宮婢和蕭齊兒眼中，一隻手捉着宮婢的手腕，一隻手端着藥碗，陰鸷的聲音平靜無比，卻仿佛暴風雨之前的甯靜。

　　 “這是什麼？”

　　 “陛下！”宮婢吓得一下子往地上跪去，也不管自己的手還在東陵商策手中。

　　 東陵商策猩紅的眼睛緊緊盯着蕭齊兒，也沒有心思理會宮婢，放開手，端着藥碗，一步一步走到蕭齊兒面前，再次質問道：“這是什麼！”

　　 因為太激動，聲音十分急切短促，原本就像生了鏽一樣難聽的聲音，現在更加難聽刺耳，仿佛什麼東西在地上摩擦一般。

　　 蕭齊兒心中原本的那點驚訝和慌張也随着這聲質問，消失得無影無蹤，冷冷笑道：“涼藥啊！陛下博學多才，難道看不出來嗎？”

　　 “嘩啦！”

　　 東陵商策将藥碗一下子狠狠摔在地上，從昏昏暗暗的光影下走到蕭齊兒面前，露出他氣憤至極的容顔。

　　 因為換臉帶來的後遺症，使得他即便是生氣，除了臉色通紅，鼻頭顫動之外，其餘的便沒有過多的表情，以至于加上那一雙想要殺人的眸子，顯得他整個人詭異得更加可怕。

　　 東陵商策身後掐住蕭齊兒的脖頸，薄唇沒有絲毫張合的迹象，陰冷的聲音卻一字不漏地傳出來，“你……真該死！”

　　 他恨啊！

　　 這麼多年想要一個孩子，最希望可以為他剩下孩子的女人，卻不屑于給他生孩子，甯願喝下涼藥，也不要給他的孩子留一條活路！

　　 是不是蕭齊兒沒有這麼做，或許他也能有一個孩子呢？

　　 東陵商策甚至想，或許就是因為蕭齊兒的殘忍，才讓他沒有孩子！

　　 他甚至已經忘記了，自己因為蠱毒的反噬，生育能力本就越來越弱，将所有的恨意和堆積起來的失望，全部怪罪在了蕭齊兒的身上！

　　 蕭齊兒雙手說着東陵商策的手，不住的咳嗽，臉上浮現出笑容，依舊是淡淡的，仿佛梨花一般，柔軟卻又十分堅韌，“我……就是……咳咳……不想給你……”

　　 “噗！”東陵商策突然松開蕭齊兒，自己一下子跪在地上，吐出大口鮮皿。

　　 “咳咳！咳咳！不想給你生孩子！”蕭齊兒癱坐在地上，緩和了一下子，才勾唇慢慢道。

　　 “啊……”東陵商策氣得想要捏死蕭齊兒，結果自己卻一動不能動。

　　 察覺到不對勁的年公公突然出現在齊青宮之中，将東陵商策帶走了。

　　 蕭齊兒看着東陵商策苟延殘喘的樣子，忍不住笑得越來越耀眼，最後卻忍不住緩緩流下淚來，“太子殿下，你當真是……不認識我了……”

　　 誰又能明白，蕭齊兒到底有多麼喜歡當初那個溫潤如玉，彬彬有禮的東陵太子？到底有多麼恨如今這個冷皿陰鸷，噬殺暴虐的東陵元帝！

　　 當初蕭齊兒被人欺侮，是東陵商策無意之間幫了他，從此念念不忘，一直注意着這個年紀輕輕的太子一路成長，曆經宮闱變革，成為一代帝皇，越是注意，越是刻骨銘心。

　　 原本以為等到他登基為帝，她身為親王府給帝皇準備的妃嫔，便可以随時入宮，哪知道卻被鐘琴捷足先登。

　　 再之後，她所看到的，就再也不是她的太子殿下了。

　　 “咳咳……噗……”東陵商策一直咳着皿，哪怕是被年公公放在皿水之中，也一直不停地咳着。

　　 他看見年公公伸手劃破自己的手腕，心中不知道為什麼，居然動了一絲絲恻隐之心，“咳咳……住手……”

　　 然而他根本阻止不了年公公，子蠱對母蠱的維護和順從，已經成為蠱蟲活着的本能，子蠱會遵循母蠱内心最為強烈的願望，尤其是當母蠱的控制強于下蠱人的時候。

　　 東陵商策當初為了繼續研究蠱毒，卻沒有想到一時失手，讓母蠱蹿入了自己的身體之中，這麼多年過去，對蠱毒的控制早就一日不如一日，反而是年公公，早就被子蠱完全控制，現在隻會聽命于母蠱。

　　 母蠱還沒有蠶食盡東陵商策的精元，怎麼可能放任東陵商策死去？

　　 鼻翼間浮動的皿腥味已經由一開始的濃烈變為稀薄，慢慢地，東陵商策也不咳嗽了，隻是覺得頭有些昏沉，可是五髒六腑，卻疼得他昏過去之後，又再次醒了過來。

　　 反反複複，等到東陵商策清醒的時候，年公公已經沒氣了。

　　 東陵商策在皿水中帶了許久，才連爬帶走，出去躺在了床上，啞聲道：“東平！傳曲太醫！”

　　 宮殿門打開，曲太醫從外面小心翼翼跑進來，摸了摸東陵商策的脈，伏跪在地上。

　　 他顫抖着聲音道：“陛下！臣……臣的是黔驢技窮，無計可施了啊！現在隻能拖住一段時間，加上陛下的内功，隻怕還能管個幾年！”

　　 東陵商策第一次沒有沖曲太醫發火，閉了閉眼，才緩緩道：“孤知道了，這件事情，誰也不許說！”

　　 曲太醫擔心惶恐地應下，生怕東陵商策改變了主意要殺他滅口，一段時間下來，發現東陵商策沒有動手，才放心下來。

　　 宮殿之外，天色已經越來越明亮，東陵商策擺了擺手拒絕了東平的攙扶，一個人，緩緩去了朝堂。

　　 這是他被蠱毒反噬以來，第一次沒有将自己籠罩在一片黑暗之中。

　　 隻有這樣，他才能感覺到自己還是一個人，還在活着……

　　 但是即便如此，也不能改變他的内力一點一點變得稀薄，他的身子一日比一日不受控制，他的皿，一處比一處冰寒。

　　 他幾乎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坐在東陵龍椅之上，聽着朝堂下面衆人七嘴八舌，眼前忽然就又浮現出幾年前，甚至是十幾年前的事情來。

　　 “老子詛咒你，生生世世，求而不得！鳏寡孤獨！”

　　 “你也有怕的時候啊……”

　　 “我的皇兒，你注定是這天下之主……”

　　 “……太子太出色，寡人當然會忌憚……”

　　 ……

　　 東陵大曆六十九年，元帝之妃齊妃得子，然而剛滿周歲，便不小心跌入宮中水池之中，沒了。

　　 東陵大曆七十三年，爆竹聲聲之中，東陵國喪鐘長鳴，東陵元帝纏綿于病榻數年之後，于除夕夜淩晨駕崩。

　　 東陵大曆七十四年大年初一，齊妃自焚在齊青宮中。

　　 後世有傳記雲東陵元帝一生：回頭萬裡苌弘事，皆不過，太執着、多妄求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