思念是一種無聲無息、無孔不入的頑疾。
它不似刀劍加身的劇痛,隻如寒夜裡的濕氣,絲絲縷縷,慢慢滲透肌理,浸入骨髓。
白日裡,宋慎之或許能借一卷書、一局殘棋勉強壓住那翻湧的念頭。
可每到夜深人靜,萬籁俱寂之時,那熟悉的身影、那清亮的聲音、那含着笑意的眼眸便如潮水般洶湧而至,将他徹底淹沒。
傷未愈,宋慎之便去找邱大人準允他複役。
他不想再養傷了,或許忙起來就能擺脫那些妄念。
邱大人意味深長地看着宋慎之,慢悠悠從案頭抽出一卷蓋着朱砂大印的文書,“你舍身勇救本官,忠勇可嘉。本官已據實上奏。”
他打開公文,神色端凝,沉聲宣道,“欽奉聖谕:宋慎之義勇可嘉,特沛恩宥!着即赦其阖族前罪,削除罪籍,複還民籍,許為良善,爾其欽哉。”
宣畢,将公文往前一遞,“此乃刑部钤印赦牒。接牒吧。”
宋慎之接了公文,僵伏于地。
良久,他才發出一聲似哭似笑的哽咽,重重将額頭磕在冰冷的青磚上,“罪……草民……謝……謝大人恩典!謝朝廷天恩!”
那“草民”二字出口,竟帶着一種恍如隔世的陌生。這意味着,他可自主娶妻,可考科舉,他的後代也不是賤籍。
宋家重獲光明。
邱志言垂眸看着伏地不起的身影,聲音聽不出喜怒,“赦牒已下,你如今是清白身了。可還願屈就,做本官的師爺?”
宋慎之的額頭死死抵着冰涼的青磚,背脊繃得僵直,連呼吸都屏住了。
幾息之後,他才從喉間擠出嘶啞卻異常清晰的回應,每個字都像從肺腑裡剜出來,“大人再造之恩,慎之沒齒難忘!”
他重重一個響頭磕下去,肩背微顫,“莫說師爺,便是為大人執鞭墜镫,草民也甘願終身侍奉,絕無二心。”
邱志言眼底含笑,親自上前扶起宋慎之,溫聲道:“起來!師爺的職責你且擔着,平日案牍瑣事自有書吏分擔。”
他從袖中取出一枚私印遞過,言辭懇切,“府衙後園靜室已收拾妥當,筆墨紙硯皆備,你可随時修習。本官等着你金榜題名,與我同朝為官,匡扶社稷!”
又過一月,宋慎之從府衙歸家。
這一個月裡,他和宋家與往常并無二緻,不因脫了罪籍就四處宣揚。
隻是這日,宋慎之聽說南雁會從梁國回來,便特意等在行館門口。
等到暮色幽暗,南雁沒回來。等到月上柳梢,南雁還是沒回來。
宋慎之不急,撩袍在冰涼的台階上坐下,如同第三隻石獅靜默黑夜。
他想了很多,問清自己的内心。
落魄時傾慕南雁姑娘,是發自肺腑的鐘情?
還是溺水之人,别無選擇,在絕望中本能抓住觸手可及的浮木,錯把感激當作了愛戀?
又或因為她真的曾那樣毫無保留地走進過他荒蕪的内心,在那片廢墟上種下了一株名為“南雁”的藤蔓。從此根深蒂固,纏繞入骨,再也容不下旁的花草?
更深、更冷的念頭悄然浮現:若他日金榜題名,重振門楣,恢複了昔日宋家的榮光與顯赫……
到那時,他宋慎之,會不會在權勢與繁華的迷眼中,生出别的、連此刻的自己都無法想象的妄念?
他會負了那樣好的南雁姑娘嗎?
宋慎之想了許久,也想了很多,甚至推演了各種可能性。
直到一輛風塵仆仆的馬車碾過寂靜的石闆路,停在了行館門前。
車簾掀開,南雁裹着一身夜露微涼踏下車來。
擡眸的瞬間,她看見了那個靜立在階前的身影。月光如水,勾勒出他清瘦挺拔的輪廓。
她微微一怔,腳步頓住,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訝異。
反倒是宋慎之,在四目相對的刹那,從容向前一步。
月光落在他身上,洗去了白日案牍勞形的疲憊,隻餘下讀書人特有的清雅風骨。
他唇角噙着一抹溫潤的笑意,聲音低沉而清晰,“南雁姑娘,我等你很久了。”
“等我?”南雁的聲音帶着一絲不确定的微顫,手指絞緊了披風的系帶。
宋慎之再上前一步,鄭重其事朝她拱手一揖,“就是特地來問問姑娘……”忽然就卡住了。
總不能還問,“能不能讓我日日教你習字”吧?便是換了個說法,“我,餓……”
南雁愕然,眨了眨眼,看着他略帶窘迫的神情,一絲笑意忍不住從心底漾開,“那,你跟我走,我給你做碗面吃?”
宋慎之臉上的笑容在夜色中舒展,“好。”
南雁忍不住“噗嗤”一聲笑了出來,轉身引他走向行館後廚。
不多時,兩碗熱氣騰騰的青蔥小面便擺在了小桌上。
一碗堆得滿滿的,面條根根分明,卧着金黃的荷包蛋。碧綠的蔥花點綴其上,香氣撲鼻,那是給宋慎之的。
另一碗則分量少,是南雁自己吃的。
宋慎之端坐桌前,執箸的動作不疾不徐。
他吃得很安靜,細嚼慢咽,沒有一絲吸溜或咀嚼的聲響,隻有碗筷偶爾輕碰的細微叮當。
那是一種刻在骨子裡的文雅,即使在這樣簡單的進食中,也流露出良好的教養。
他吃得認真,連最後一點湯汁都用勺子輕輕舀起,沒有浪費。
放下碗筷,他取出一方素淨的棉帕,仔細地擦拭嘴角,動作輕柔而周全。
燭光映照着他修長的手指。那指甲蓋或許還殘留着白日行墨沾染的墨痕,但指甲縫裡,卻是幹幹淨淨,沒有一絲污垢。
宋慎之是一個連細節都一絲不苟的人。是以說出的話,字字溫潤,落在寂靜的夜裡,顯得格外真誠可靠,“南雁姑娘,我想在庭前種一株芍藥,可好?”
“啊?”南雁放下筷子,細細擦了嘴角。
宋慎之深深望進她眼底,唇邊噙着一絲極淡卻溫柔的笑意,聲音更沉了幾分,“宋某所求,不過是與姑娘共看這庭前芍藥,歲歲年年,花開花落。”
一抹紅霞悄然飛上南雁的雙頰,如同初綻的芍藥染上了朝露。她垂下眼簾,聲音輕得像歎息,卻又帶着一絲藏不住的甜,“那等你真把芍藥種出來再說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