陸棄娘說罷，便起身出去了，輕輕帶上了房門。

　　屋内頓時隻剩下父女二人。

　　燭火噼啪作響，蕭晏看着眼前明豔照人的女兒，忽然有些恍惚和不自在。

　　——女兒長大了，似乎很久沒有這樣單獨相處過了。

　　在蕭晏的記憶裡，他好像和二丫一直不算親近。

　　不是不想親近，而是面對二丫那張利嘴，他也發怵。

　　而且二丫太過獨立要強，仿佛什麼事都能自己處理好，從不讓人操心。

　　二丫看着他略顯局促的樣子，噗嗤一聲笑了，笑容裡卻帶着感懷：“爹，您還記得嗎？那個家裡窮得揭不開鍋，臘月裡還得編瞎話說‘死了爹’才能出門讨口飯吃的小丫頭……明天就要嫁人啦。”

　　她的聲音輕快，卻像一把鑰匙，瞬間打開了記憶的閘門。

　　蕭晏的心猛地一顫。

　　十年前……

　　那個寒冷的冬天，他剛被棄娘“買”回家不久，家徒四壁，前途未蔔。

　　二丫小小年紀，卻已顯露出潑辣和精明，為了家裡能過個年，竟能想出那樣的主意……

　　他還讨要了一張草席蓋住臉，後來還被五城兵馬司的人檢查，他裝死躲過去……

　　那一幕幕清苦卻充滿生命力的過往，如同潮水般湧上心頭。

　　這十年來，他看着這個小辣椒一樣的女兒，如何一點點長大，如何用她那看似不着調卻無比精準的商業頭腦，一步步成為這個家最堅實的支柱，成為名動四方的女商人……

　　一股難以言喻的酸熱猛地沖上眼眶，這位在沙場上見慣生死、沉穩如山的男人，喉頭滾動，聲音帶着沙啞：“灼灼……”

　　蕭晏深吸一口氣，努力平複情緒，目光沉靜而鄭重地看向女兒，“爹謝謝你。”

　　二丫微微一怔。

　　“謝謝你這麼多年，幫爹，幫這個家，背負了那麼多。爹知道你不容易……”

　　小辣椒從來報喜不報憂。

　　她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孩子，在外面吃了多少苦，受了多少委屈，二丫從來不提。

　　每次寫信，都是她又賺到了多少銀子，又取得了什麼成就。

　　她一直都是他們的驕傲。

　　二丫的眼圈瞬間就紅了，卻努力揚起燦爛的笑容：“我從小就是個刺兒頭，沒少讓您和娘操心為難才是。我知道，爹最偏愛三妹妹……”

　　她頓了頓，聲音輕了些，卻十分坦然：“說實話，小時候我心裡是有點泛酸嘀咕的。後來我才慢慢懂了，那時候三妹妹最小，又最黏您，像個小尾巴似的跟在您後頭，‘爹’‘爹’地喊得最甜，她不需要像我們大的這樣避嫌……而且後來，我都明白啦。”

　　她的聲音變得柔軟：“我打碎了貴得要死的薔薇水，吓得要死，是爹您二話不說，帶我去鋪子裡，不是責罵，而是擋在我前面跟掌櫃理論，維護我；我當年偷偷離開瓊州，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，其實我知道……開船的時候，爹您就站在最高的那塊礁石上，一直望着我的船……爹，您的愛，我都知道。”

　　她站起身，走到蕭晏面前，張開手臂，眼中含着淚光，笑容卻明媚依戀：“爹，抱抱我吧。在我心裡，您早就是我親爹了，以後一輩子也都是！”

　　蕭晏再也忍不住，眼眶徹底濕潤。

　　他站起身，這個鐵骨铮铮的男人，伸出寬厚有力的手臂，将女兒輕輕擁入懷中。

　　他的擁抱克制而溫暖，帶着父親特有的如山般的沉穩踏實。

　　他輕輕拍着女兒的背，如同安撫幼時的她，聲音低沉而堅定，帶着鄭重的承諾：“灼灼，記住了。即使嫁了人，去了國公府，也永遠不要委屈自己。雲庭那小子若敢給你氣受，回來告訴爹。爹現在還能打得動他，你就不用怕；等哪天爹老了，打不動了，你還有弟弟，還有妹妹，他們都會替你撐腰。”

　　蕭晏的聲音頓了頓，“爹願你這一生，永遠像你的名字一樣，灼灼其華，光芒萬丈。願你暢快自由，不受半分委屈，永遠都是咱們家那個天不怕地不怕、活得最痛快淋漓的小辣椒！”

　　二丫的眼淚打濕了蕭晏的衣襟。

　　她知道的，她一直都知道，自己是被愛的。

　　隻是今日從爹口中聽到這番話，依然讓她熱淚盈眶。

　　“面來了，吃面了。”陸棄娘端着面走進來，“廚房有現成的，你說巧不巧？“

　　蔣玄吩咐廚房給大丫做的，還留了不少。

　　“爹，娘，你們吃吧，我去找三妹妹說話去。”二丫笑嘻嘻地道，雖然眼眶還是紅的。

　　“你看你，說要吃，一口不吃就走。”

　　陸棄娘嘟囔着。

　　等二丫出去之後，她卻連忙問蕭晏：“剛二丫跟你說什麼了嗎？沒不高興嗎？”

　　女兒要出嫁，就要高高興興的。

　　“沒，就說了些從前的事情。”蕭晏坐在床邊，也毫無胃口，長歎一聲，“棄娘，我心裡難受。”

　　他舍不得二丫出嫁。

　　“難受什麼？”陸棄娘道，“二丫都說了，她嫁人是喜事，大家都高高興興的，别哭哭啼啼。”

　　但是其實，她也理解。

　　因為她心裡，也舍不得。

　　“你說時間怎麼就那麼快呢？我現在想想，當年買她的時候，她還小小的。那麼多女孩子，她的眼睛最亮，就跟那小狼崽子似的，我一眼就相中了她。”

　　因為貧困讓人麻木。

　　可是二丫在那種情況下，依然有一雙熠熠生輝的眸子。

　　兩口子躺下，都還在回憶過去。

　　“二姐姐，你怎麼來了？”三丫正在收拾東西，聽見二丫的腳步聲就迎了出來。

　　“本來想喊着大姐姐，咱們三個一起睡，可是大姐姐懷孕了，我們倆睡覺又不老實。”二丫笑嘻嘻地道，“所以就咱們倆睡吧。”

　　“行，快進來。”

　　姐妹倆也不知道哪來那麼多話，幾乎說到了天亮，實在熬不住了才睡過去。

　　她們都在一天天長大，慢慢都有了各自的新生活，有了不同的目的地要奔赴。

　　但是她們曾經一起長大的情意，永遠不會變。

　　三丫永遠記着今晚姐妹倆實在熬不住時候的對話。

　　二丫幽幽地道：“皎皎，我若是日後有什麼意外，爹娘你要養，我的孩子你要幫我照顧。将來反過來，也是一樣。大姐和遲遲都是。”

　　人生無常，但是她們姐妹共同來面對。

　　她們就是彼此可以托付後背的人。